好运花生

【明策】眉间雪

——“是不是,每种感情都不容沉溺放肆,
交心淡如君子。”

古衍捡了个包裹。

包裹里有几件衣服,单从料子来说,看不出身份,也不值什么钱。还有小包干粮,挑开裹着干粮的布片细看,是几个馍馍,有个还被啃了一口,小小的缺口。
他拿到嘴边比划了下,一口吃这么多的话……是个女人吧,再或者,是个吃相斯文的公子哥。古衍想了想,捧起衣服嗅嗅,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,也没什么味道。他吃不准对方是什么路数,也就四处看了看,打算把包裹放回原处。也就在这时,他的手腕被捉住了。

古衍抬眼,瞳仁中映出的是名女子。
“小郎君,这包裹里没什么值钱物件,不用动歪心思。”尚箐冷笑一声,五指一松一推,啪的将古衍的手拍开,捡了包裹提在手里。

古衍生的不错,再加上平日言行风雅有趣,虽然风流,倒不至于显得轻薄,无论家乡还是中原,还无有女子这般待他。一时失神,也就愣了片刻,尚箐也不避讳,当着古衍的面把包裹检查了个遍,又拿别样的眼神将他扫了个遍,转身告辞。

他憋了好半晌,摇摇头,说:“我没有……”

尚箐却已经走出好远。

——“只道是,那些无关风花雪月的相思,
说来几人能知?”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古衍是被赶出家门的。他手里正擎着个象牙杯子,里边盛了点酒酿,品着香甜,却不合他口味。中原有梨花白,女儿红,竹叶青,口味绵密细腻。古衍早喝惯了关外烈酒,就装在铁皮罐里,用不着这么精致的器皿,哪里都好,就是味儿冲了些。
他拥过一侧的美人,压下欲拒还迎紧攀着他的一双玉臂,往她口里渡去一口甜酒。
在这处天地,古衍不是个翩翩公子的形象,他生在边疆,长在突厥聚落绵延无尽的绿洲里,骨子里的狂野放浪用不着压抑,那是他的标识。
古衍钳着怀里姑娘的下颌,指腹在唇上轻轻磨了磨,仿若琉璃的眼瞳含笑望着,里边的情意多的就快要溢出来。不出一会儿,衣料委地,几声细软呻吟从舌尖滚落,古衍却轻轻眯起了眼,从容调转视线,声调间多了几分绵软,不过倒没春宵被扰的羞恼。

“这么被人看着,我还真做不下去。”

尚箐脸上掛不住,还是从房梁上一跃而下,尽量不去听古衍怀里那姑娘刺耳的尖叫,尚箐抱拳,本想说句告辞赶紧溜号,不想床上的人丢开姑娘披衣站起来,极亲昵地招呼她过去喝茶——她半天没有饮水,此时也是渴的厉害,绯红舌尖在干燥唇上迅速舔过,也就不再犹豫,坐回桌边,跟这个异族人在烟花地喝起了茶。

茶倒是好茶,也不知她真是渴厉害了,一杯接一杯就没停下,古衍在一边给她续茶,一壶喝完,也还指使床上的姑娘再去盛壶茶来。可怜姑娘眼里噙着泪,古衍权当没看见,尚箐却咬着杯壁有些不自在,不过还是安静坐着,没插手。
姑娘穿好衣服幽幽地走了,尚箐咳了两声,准备好好解释一番,古衍又将衣领往身前扯了扯,冲着尚箐露出个笑来:“如何,姑娘可有时间留给我,说说下午的事了么?”

尴尬,异常尴尬。
尚箐捧着杯子,眼观鼻,鼻观心,缩在座位上不愿抬头。古衍看了她半晌,也不催促,就安静坐着,他也好奇,早先还气势凌人,这会儿怎么这么的……怂。尚箐也是有苦说不出,她来这里是为寻她那个一心求仙问道,云游四方的爹。早上在街上撞见,一时心急忘了拿包裹,人也跟丢了,匆忙回去时更是憋了一肚子火,对着个异乡人大发脾气。还没到夜里,身上的钱袋子也在闹市上被人摸去,本想在街头露宿一晚,明早找个驿站,拿出令牌,早些回洛阳去,本是冬日,街上更冷得厉害,她蹲了一会儿,干脆提些力气运起轻功,寻了扇最近的窗撞了进去。

好在黑灯瞎火,她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,最初以为人来人往,是家客栈。她就在房梁上大方坐下,一歪脖子,准备睡过去。没想过了一会儿,有人燃了烛火,点上暖香,竟行起了男女之事……!

这哪儿是什么客栈,尚箐恨不得把耳朵堵紧一点,再紧一点。面上红的如熟透虾子,眼珠却转了两转,盯着床头帷幔如有所思。这床上男人看着面熟,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感慨真是冤家路窄,生不逢时,索性把眼也闭的死死地,直到古衍开口,把她叫下来。

她就在这房间里睡了一晚——过没有睡床,躺的桌子。第二天一早就早早溜号,古衍睡在隔壁,等想起这屋还住着谁,前来探看的时候,屋里早就没了人影,只见桌上留了张帕子,上边的字迹像是蘸着胭脂写下的:天策府尚箐。

——“斟酒独酌,细雪纷纷覆上眉目,
清寒已然入骨。
还忆最初,有你扯过衣袖轻拂,
笑说雪融似泪珠。”

古衍到过几次中原,多是途径,他对中原风物不感兴趣,也就乘船南下,到江南一带快活去了。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尚箐的感染,他竟有些想到中原看看。不料长安繁盛如此,街头更是车水马龙,古衍站在人群之间,多少有些茫然,不知该到哪儿去。
再过几日就是上元佳节,皇城风头无两,楼阁鳞次栉比,街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,世家小姐们也爱好稀奇,穿着胡装,成群结队地在街头闲逛。古衍看着她们,想起了家里年纪尚幼的小妹。

也许真像诗中所言: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”他在城里租下个小院,学着左右邻居,在门上挂门神,祭了灶王爷,请来下人洒扫前庭,也算是除旧迎新,过过汉人的节日。他过着普通人一般的小日子,乐此不疲,出了门也要揣些碎银,见到小孩儿出来玩闹,也要塞上些充当岁钱,再看他们到街上买些小玩意儿,玩到天色渐晚才散。

也就是那一年,长安城的灯会开了三天,从正月十五到十月十七,昼夜不歇。大街上空交错着精致的小花灯,路旁更是有能工巧匠编成的各色灯柱,从十二生肖到山河大川,金银丝绸屡见不鲜。古衍买了个小灯提在手里,有些姑娘朝着他投来绣巾香囊,他也报以一笑,来者不拒。这些个小物件,按理说都是送给心上人的。还有人拿着折扇,明明还是很冷的天,古衍由着扇子投去目光,挪到那人脸上时,不由愣住了。

居然是尚箐。

那里是大户人家搭起的彩楼,舞女们衣袂翻飞,水袖如云,各种器乐奏出的曲子在夜风中泠泠作响,经久不歇。尚箐立在彩楼下,看得有些痴了,这夜明如白昼,连她脸上的神情,古衍都能看得分明。他想走去她身边,侧过身在人群中穿梭,人流吵杂,他离尚箐近了些,又近了些。恰好看到有个昆仑奴立在一侧售卖面具,他要了一个,盖在面上,在尚箐身后立定。

那是个木质面具,有些可怖的鬼脸,尚箐回头的时候,人群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生动表情,这个鬼脸很是突兀,她被吓了一跳,动作远比思虑快了一步,反应过来时,她已抬手打掉了面具,古衍的脸就暴露出来,好像被她的动作惊到,有些傻气。
两人对望一会儿,都无声笑了起来。

他们就这么随着人流往前,深宫里的妃子也得以站上皇城墙上,她们着盛装,言笑晏晏,他们两人立在人流里,远远看去,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。皇帝走到城头,眺望众人,一时间,集市的喧嚣声也淡了去,尚箐抬手指给他看,古衍点了点头,眼睛却望向四周——他对皇帝的兴趣并不大,这四处热闹,倒更合他的意。
有些孩童四处玩闹,人流之间撞在尚箐身上,她侧了侧身,笑得有些无奈,不想古衍带着腰将她往身边护了护,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,尚箐的眼中映着万千烛火,古衍的眼里则只有一个人。

古衍自己不知道,他看着尚箐的侧脸,露出了个笑来。
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,他经常笑,向男人笑,女人笑,哪怕是武场上兵器相向的人,他也会笑。
只是从未如此笑过。

——“曾经相伴相护,说着‘初心不负’,
想起某一日陪你策马同游闹市中漫步,
那时正逢扬州三月桃花铺满路,
神情难免恍惚。”

再后来的事,他们都记不太清了。他们回到那个小院,闲敲棋子落灯花,尚箐问他是不是很喜欢中原,古衍也只说,母亲曾是江南人士,然后倒了杯茶推给尚箐。
不知是何时存下的龙井茶,带着苦味跟悠长的茶香。尚箐不懂茶,却也知道这是好茶。腊梅开得早,这会儿院里暗香浮动,尚箐立在窗边,指间还夹了枚白子,院里还有散不开的白色雾气。

古衍把棋子丢回盒里,看着她笑笑:“你们汉人讲君子之交,我们算不算君子之交?”
尚箐愣了愣,还是点头:“算的。”

之后的很久时光,她都想着这句话,她看着手里的长枪,抓起一旁的帕子细心擦拭。她在长安住了小半个月,等到不久前才返回洛阳,天策府里的日常操练依旧繁重,她也习惯了的,只是不知古衍那之后的去处,是北上,还是南下?是留在长安,还是……来了洛阳?不过走了会儿神,帕子竟被抢尖一侧划破,指尖也跟着遭殃,伤了皮肉,只是血淌着不断,没能尽快止住。
她将枪收回枪囊,想着回屋再洒些药,不料头顶上枝叶飒飒,竟晃出个人影来。

她看着古衍的脸,一时不知说些什么。直到左手被捧起,揩去血珠,洒了药粉,末了,她也只有一句:“……来了啊。”
古衍点点头,忍下笑意:“来了。”

他想说,一直跟着,没走。尚箐就又听见他清浅的声音,“早听你说洛阳如何好,我来看看。”
主要是来看看你。

尚箐踌躇了会儿,小声说:“其实……也没有很好,许是没长安那么热闹。”
不过你能来,就很好了。

“怎么能这么说,不过这次你要做东,带我玩好。再不济,我呆到牡丹花开再走。”
名山大川我见得多了,这次是来看看你。

“……别瞧不起人!洛阳好玩的地儿多着呢!”
好啊。

——“江湖的尽头,是否只剩孤独?
都怪我玲珑心思执念太过以尘网自缚,
前方太辽阔若问此去应去向何处,
把来路当做归途。”

每每看着尚箐的脸,他总觉得心上压着什么,又丢下了什么。他替尚箐把头发顺到耳后,很是平淡的开口:“你说不愿意,那给我个理由。”
也许是有些心急了,古衍叹了口气,想要重申一遍自己的意思。不料尚箐摇了摇了头,说,你不用再说了。古衍松开了手,怔怔望了她半晌:“……你可以再考虑一下。”尚箐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,那里早就好的差不多了,一道浅浅的疤,没多久也会消失不见,现在去碰,也不会疼。许是古衍带来的药粉好,才能好的这么快。
古衍不由自嘲,风月场里从未败过,此时的拒绝倒像个巴掌,震得他心头生疼。
他想带尚箐回大漠——如果可以的话。他只想试试,不料她拒绝的倒是果断,像是没把他的言行放在心上。他干坐了会儿,一言不发,霍的站起身来,说要先回客栈。不等尚箐回复,他便踏离了街角。

尚箐的睫上凝了一层水雾,她一早就知道古衍不是汉人,可就算他是明教弟子,又有什么关系?又不是每个明教弟子都存着别样心思,他是胡人,她是汉人,他是明教弟子,她是天策军人……这些并非不可逾越。
可是此时,不行。她还不能离开天策。皇上有志吞并四方异族土地,而宰相罢黜众多汉将军权,权贵因私废公,朝廷之上,一时无敢言者……如今歌舞升平,军中却是山雨欲来,人心惶惶。

她自己明白,在天策同古衍的取舍间,她选了天策。

冬去春来,此时草长莺飞,绿意弥漫,正有洛阳城最好的春光。

——“桃树下,那年落雪为你唱一段乐府,
信了‘人不如故’。”

安禄山起兵了。

就在他们刚说好,过了今年,尚箐要跟他回去看看的时候。
古衍去天策府找她不到,辗转到了十几里开外的营寨,他有些慌,话都说不好。他平日不是这样子的,可这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,说不出什么来。他只能把平日讲给她听的话再讲一遍,他说的小声,但很清晰,他说,我们的部落就在绿洲里,我的帐子挨着湖泊,帐上都挂着黄金和宝石,帐子上边的毡布有黑色,金黄色,还有你喜欢的红色……他说着说着,泪就流了下来。那双眼本就透亮,经泪水冲洗,里头的光直直戳进尚箐心底。

“那里也有绿水波澜,每下一场雨,草叶就会生的更高些,更绿些。冬天冰封万里,帐里不缺木材,暖炉烧得满屋通红,再听着争先恐后都想挤进帐里的风声,寒冷很快就过去了……”
他说,尚箐,你能跟我回去,做我的可贺敦么?

尚箐半天都没有动作,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古衍,有泪水落下,却没有声响。她听闻消息赶来的急,没有束发,一头乌黑长发流泻而下,发尾搔得小臂微痒。又过一会儿,像是缓过了神,她突然抽出古衍腰间的弯刀,反手把一头长发齐齐斩断,再把刀与断发一齐往古衍脚下一丢,转身去了。

那束头发被风吹散了大半,还有一些被弯刀压着,古衍蹲下,将发紧攥在掌心,想要去追,可营中人影散乱,已经看不到尚箐的身影了。他左拐右饶了一会儿,被营里军士拦着,没能再找下去。

安禄山拉拢了不少民族上层,连突厥的首领也带领着族中的军士投身叛军中,奚族与契丹族中,任将军与中郎将的就有两千五百余人。国恨家仇,他知道她看得重。

古衍回了大漠,中原那里的消息,他没有刻意打听,可总有消息流传回来。再往后,他多少知道,尚箐—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,去了睢阳。南方就是唐王朝的经济命脉,赋税粮草全赖南方,一旦安禄山的军队南下,赋税没了,生产没了,天策军连口粮也别想了。消息来了几次,说还在撑,再听到消息时,说张巡为了守城,杀了城中妇孺,煮来吃。
只剩几千将士,外有叛军,内无粮草,却无人绑了张巡开城献关,竟让他生出些许希望。他开始关注睢阳的战事,已是九月余,又传来消息,唐军要联合回纥反攻,李亨亲见回纥使者,言辞恳恳:“克城之日,土地、士庶归唐,金帛、子女皆归回紇。”
以张巡的才能,可进武庙。古衍笑笑,朝中原的方向撒了一壶酒。
可惜拼死保卫的,是一个不值得保卫的国。

睢阳守城十月,终是陷落。平民献出血肉饲喂守城的军人,军人挡住了叛军南下的步伐。
睢阳城内瘟疫横行,粮草全无,叛军翻墙入城,已无一人能站起来抵抗。
全军覆没。
古衍再也没去过中原。
他知道那里夏天有成片的莲叶荷花,秋天有桂花金灿灿的铺满地,冬天雪花细碎,轻柔地覆上屋檐,可他再也没去过那里。
他远离这些景色,在绿洲中娶了亲,有了一双儿女,他当上了首领,平安的走完了一生,奈何桥头等了三刻,问问那些滞留在此的魂灵——见没见过一位姑娘,不爱笑,红衣银甲,生的很好看的。无人应他,他就笑,饮罢孟婆汤,忘了尘世烦恼。

他不知道,四十年前,尚箐站在这里,掬一捧忘川水洗净脸上血污,端着孟婆汤却迟迟不愿喝。三生石前都是成双成对,她一人将汤水浇了大半,嗓音温柔。
要能再见,就陪你遍观山河,百岁长命。

——“ 只如今,茫茫大雪之中等着谁回顾,
明知无人回顾。
谁能初心不负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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